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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火化那天，殯葬店老板辣椒出的頭車，獄中好友小馬、勝子、趙健、鐵蛋、鐵鷹送大牛最后一程。 　　火化前，他們把一面印有“援鄂預(yù)備隊”字樣的志愿者旗幟蓋在大牛身上。2020年2月底新冠疫情爆發(fā)期間，付廣榮挑選了一批有殯葬行業(yè)經(jīng)驗的重刑出獄人員，向湖北省民政部門報名支援武漢殯儀館，但被婉拒。這面隊旗就是當時制作的。 　　武漢沒去成，一心想做個好人的大牛和伙伴們?yōu)槲錆h捐了款。 　　無犯罪記錄證明 　　自從開始幫助重刑釋放人員就業(yè)，付廣榮收到過各種各樣的關(guān)懷，有人說得委婉，也有人說得直白。其實繞來繞去就一句話：“不怕他們（什么時候）一急眼？” 　　本溪市一位從警30年的老刑警打來電話，寒暄兩句就直奔主題：“我和他們（重刑犯）打了一輩子交道，明確告訴你，沒一個好人?！? 　　“什么是好人？監(jiān)獄外面的人都是好人嗎？監(jiān)獄里的人都比外面的人更壞嗎？”當然，這些詰問，付廣榮沒對老刑警說，她客套了幾句?！案饔忻鼣?shù)?！彼沁@樣理解的。 　　大牛出殯那天，老兵沒去。道理老兵都懂，“出來了，里邊那些恩恩怨怨都不能帶出來?！? 　　可有些恩怨偏偏沒那么容易化解?！拔液退麩o冤無仇，我進去第一次蹲小號（單獨囚禁），就是他點（舉報）的?！崩媳f，單獨囚禁長達29天，他憤怒過、抱怨過、絕望過，死撐著沒讓自己崩潰。 　　從小號出來，老兵告訴自己，要勤奮，要詭譎，要沉默。小時候他看過一部電影，有句臺詞是這樣描述犯人的：“我們犯人是海上的小船，只有跟在大船后面無聲穿梭，才有可能到達彼岸，否則命運就是沉沒?！? 　　具體說來，“大船”在監(jiān)獄里意味著繁雜的規(guī)章制度和管理者的權(quán)力，在監(jiān)獄外面則被老兵理解為“正道”。 　　老兵曾在特戰(zhàn)部隊服役，復(fù)員后在家鄉(xiāng)沈陽做生意。同行來搶生意，老兵手下沒輕重，把人打成重傷。他跑到外地，本想避避風頭，沒想到又與人結(jié)怨，出手打死一人打傷兩人。 　　老兵服刑16年多，兩年前出獄時已經(jīng)51歲。他有電工證，出獄后應(yīng)聘的第一份工作就是電工。本事夠用，但他倒在了錄用的最后一道程序前——他開不出用人單位要求的無犯罪記錄證明。 　　多年以后，老兵和獄中好友小手在付廣榮家狹小的客廳里回憶往事，感嘆“命運無常，躲著事還出事?！? 　　老兵屈從于現(xiàn)實，心里仍然不服氣，“我已經(jīng)接受了應(yīng)有的懲罰?！彼荒芨饺死习甯苫睿べY一直比普通工人低，盡管技術(shù)的難題都是他解決的。老板心知肚明，就是不肯給他發(fā)正常工資。 　　老兵索性辭了工，幫妻子打理服裝生意，再也不給私人老板干活了。他是出獄買新衣服的時候認識現(xiàn)在的妻子的。 　　兩人交往了一陣，老兵才坦白，“我打過字兒（方言，意為服刑），你考慮吧?！彼蔡拱祝媳鴣碣I衣服的時候就看出來他剛刑滿釋放，“你的眼睛看東西看人都直愣愣的?！? 　　監(jiān)獄被高墻包圍，除了人，沒有會動的東西。老兵出獄很久才改掉直勾勾看東西的習慣。 　　也有朋友打趣老兵，“所以你和你媳婦倆人，到底是誰騙了誰？”老兵哈哈大笑，說要怪只能怪緣分。老兵服刑的監(jiān)獄就在妻子的老家，關(guān)系好的獄警恰好也是妻子家的熟人。 　　老兵已經(jīng)融入家庭生活，他和妻子的家人相處融洽，甚至跟岳父學會了做農(nóng)活。只有手臂上深陷的傷疤提醒人們，這個頭發(fā)花白、體格壯碩、面相和藹的中年人，年輕時有過怎樣的火爆與狠辣。 　　捐款，做個好人 　　剛出獄那幾年，小手也游走于重新犯罪的邊緣。他在監(jiān)獄被欺負過，剛釋放那幾年一心想尋仇。 　　小手年輕時殺人沉尸，服刑16年，2004年出獄。頭幾年，他開過飯館，包過快遞貨棧。但那口氣就是咽不下去，他一直在找監(jiān)獄里的仇家。 　　仇家知道了，躲著他，但有一次還是在大馬路上撞見小手。小手一把將對方從自行車上薅起來，動手前被一起出門的朋友拉走了。 　　辣椒更危險，出獄頭三年，他每個月都從沈陽去一次外地，揣著刀在仇家單位門口等著。仇家托人帶話，想和解。辣椒不齒，放出話來，“就是要干死他?！? 　　這些恩怨，付廣榮不想插手。“我對他們說，這事兒你別管了，我替你辦。”付廣榮說，她當然不會幫他們復(fù)仇，而是幫他們找工作，介紹對象。當生活的重心落在正道上，仇恨就會過去。 　　這是他們能夠接受的方式，他們認為只有自己人對自己人才會作出這樣的承諾。 　　在付廣榮的操辦下，小手成婚。如今，53歲的小手身形瘦削，白發(fā)滿頭，烤鴨店打工之余，他還在在地鐵站拉腳和打零工謀生。 　　最近，小手打工的烤鴨店老板不想干了，小手和老兵商量，兩人出錢合伙把店盤下來，烤鴨的活兒小手全學會了。 　　老兵的錢很快到位了，小手的錢都在妻子手里，她反悔了。小手羞于承認，他身上常年只有不到50元，在地鐵站拉點活兒，微信錢包一超過50元就轉(zhuǎn)給妻子。這些錢，除了日常開銷，還要供養(yǎng)妻子和前夫的孩子。 　　小手有自己的解釋，“大老爺們兒，不想管錢。我孫子都3歲了，都這個歲數(shù)了，踏實掙點錢得了，能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兒就更好了?！? 　　老兵打趣小手，“生得偉大，活得憋屈?！?狠勁兒早沒了，也怕了，他想做個好人。小手聽說付廣榮組織圈里人準備支援武漢，第一個向武漢捐了錢。 　　正經(jīng)生意 　　但什么是好人？50歲的辣椒疼愛妻子，孝順岳父母，空閑時間帶著店里的員工去敬老院做志愿者，疫情期間向武漢捐款，幫剛出獄的重刑人員介紹工作，這算好人嗎？ 　　如果問他，他會說：“不就那么回事兒嗎？其實我們這些人，就跟小孩似的，得讓我們吃飽，吃飽就不鬧?！? 　　他說，他們只想過正常人的生活，“做普普通通的人，和你一樣的人，多好?！? 　　辣椒看來，重刑人員出獄，只要不鬧事就是好人。做好人首先意味著守規(guī)矩，這很容易，也很難。 　　剛出獄那幾年，除了尋仇，就是打架。辣椒找過很多份工作，都因為開不出無犯罪記錄證明被拒之門外。 　　無奈之下，他進入殯葬行業(yè)，日常工作是在沈陽幾家大醫(yī)院急診科和住院大樓轉(zhuǎn)悠，留意不久于世的病人，跟病人家屬套近乎。行話叫“盯活兒”。 　　辣椒是遼寧撫順人，年少時好勇斗狠，出門帶槍。他持五連發(fā)獵槍搶劫，對受害人連開三槍，把人打成終身殘疾。 　　他服刑20年，2013年出獄時仍然相信用拳頭能打出他想要的生活?？伤麄兊臅r代已經(jīng)過去了，尤其是生意上的競爭，多數(shù)情況下他連動手的機會都沒有。 　　2019年11月，在岳父的資助下，辣椒盤下一個開在醫(yī)院邊上的殯葬店，當上老板，店里有三個員工。 　　他手機里有一段視頻。醫(yī)院病房的走廊上，保安驅(qū)趕辣椒和他的員工，并告訴病人家屬，“他們都是勞改犯?！彼麻_業(yè)的殯葬店遭到競爭對手的聯(lián)合抵制。 　　后來發(fā)展到保安不讓辣椒的員工進入醫(yī)院病房?！斑M都進不去?！崩苯穱@氣，生意場如戰(zhàn)場，競爭對手和醫(yī)院保安保持多年的良好關(guān)系，使正常的競爭變成不對等的博弈。 　　辣椒嘗試改善和醫(yī)院保安的關(guān)系，連對方家的大門都沒進去。他的殯葬店在市場的夾縫中茍延殘喘，從開業(yè)到現(xiàn)在只接到3單活。 　　他小心翼翼地改變，給員工定下一條死規(guī)矩：不準打架，被打也不許還手?！白⒁庑蜗?，咱們也是做正經(jīng)生意的，整那些咋咋呼呼、打打殺殺的干啥？”他說。 　　他開始交到一些同行朋友。2020年5月19日下午，辣椒接到一個電話，一位同行知道他已經(jīng)一個多月沒開張，要把自己的一單活分給辣椒做一部分。 　　辣椒馬上安排員工去接活。同行分出來的都是需要用人工的活，掙的錢給員工，辣椒不掙錢，“總得讓他們有飯吃?！? 　　5月的一個下午，付廣榮帶著老兵和小手，去辣椒的店里探望，這是她每隔一段時間的例行工作。辣椒張羅著晚上一起吃飯，并提前聲明他不喝酒。 　　辣椒原來喝得厲害。有一回酒醒，朋友把辣椒醉酒后的丑態(tài)放給他看：他手舞足蹈，坐在馬路中間指揮交通。辣椒深感羞愧，“喝完酒太作了，誰跟我好我作誰，作得都沒朋友了?！庇谑?，他又個自己和員工立下一條死規(guī)矩：不準喝酒。 　　付廣榮知道辣椒生意慘淡，找了個借口帶著老兵和小手坐車走了。臨別，辣椒養(yǎng)的泰迪犬突然狂吠不止，保有東北人莫名幽默感的辣椒呵斥它：“干哈（啥）？你喝酒了？！” 　　普通人的生活 　　在車上，付廣榮給小馬和郭允龍打電話，說要去海鮮市場看他們。這對親兄弟般的獄友因為能吃苦而受付廣榮青睞。 　　小馬和郭允龍在海鮮市場做搬運工，一個班組通常7個人，用架子車把海鮮從貨車上送到海鮮市場的冷庫，一噸20元，7人平分。每人每天還要向市場交50元的入場費。 　　48歲的小馬和42歲的郭允龍都已不再年輕，經(jīng)年的重體力勞動在他們身上留下印跡，小馬的兩只手掌寬厚異常，手心布滿明黃色的老繭。 　　冷庫終年保持零下17度的恒溫，小馬和郭允龍大夏天也要穿棉襖上班。5月，沈陽的氣溫爬升到20度以上，在零下17度的冷庫里干活，汗排不出來，他們難受，只能大量飲水。 　　付廣榮第一次知道他們的工作環(huán)境和勞動強度，心疼得抹眼淚。 　　1995年，小馬因犯盜竊罪、故意傷害罪被判處無期徒刑。也是這一年，郭允龍因犯搶劫罪、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。 　　2012年11月小馬出獄，他去大連做了一年海員，到年底老板扣著工資不發(fā)。 　　小馬天天跟著老板，對方視而不見。一整年的工資拿不到手，小馬放出狠話，“我打過字，不怕再打一回?！彼S后拿到4萬元的工資，但也丟了工作。 　　后來，他去廣西南寧盤下一個熟食店，沒過兩個月店面被拆遷。最落魄的時候，小馬用100元活了一個月，頓頓吃掛面泡醬油。姐姐打來電話，“問我咋樣，我說，挺好唄，還能咋的？” 　　小馬在南寧和北海流浪，找過很多個工作。他有前科，連清潔工都做不了。最后，他在街頭擺攤賣菜。 　　也是在這個時候，他遇到現(xiàn)在的妻子。妻子能接受他的過去，漂泊多年的小馬發(fā)誓對她好。 　　2019年年底，小馬夫婦回到沈陽，住在妻子家里。付廣榮有意介紹他進入殯葬行業(yè)，不善言辭的小馬攬不了與人打交道的活，沒待幾天就去海鮮市場投奔了郭允龍。 　　小馬每天早上六點多去上班，是整個海鮮市場搬運工組中去的最早走的最晚的工人。岳母身體不好，每年需要固定的用藥費用。繼女還在讀書，學費、生活費都要他供。 　　妻子原來還能干點零活，回沈陽不久查出糖尿病，病情日漸嚴重，有時候一天得注射兩次胰島素。小馬要養(yǎng)這個家，只能在海鮮市場用盡全部力氣。 　　岳母心疼小馬，處處護著他。妻子得病后性情大變，夫妻倆天天吵架。小馬每天最后一個離開海鮮市場，除了想多搬一噸貨，還因為不想回家，不想吵架。 　　對妻子，小馬既心疼又生氣。心疼的時候恨不得替她承受病痛，生氣的時候想離婚。 　　“一想到打仗（方言，意為吵架），一天都不想跟她過。”他又說，舍不得岳母和女兒。他父母早亡，由姐姐養(yǎng)大，服刑17年，異鄉(xiāng)漂泊7年，終于有了一個家。 　　小馬是個稱職的女婿，合格的繼父，有責任感的丈夫。這是他和獄友們曾經(jīng)向往的角色。得到這一切的時候，他感到疲憊，原來普通人的生活里，大部分內(nèi)容也是不如意。他說，做個普通人也很難。 　　晚飯是在另一位創(chuàng)業(yè)的獄友大勝子的店里吃的。大勝子店里有客人，沒空招呼付廣榮、小馬和郭允龍。 　　付廣榮叫了外賣，肥牛蓋飯。郭允龍很餓，同伴剛吃完一半，他的那碗就見底了。他和小馬的月收入在5000左右，一個月搬1700噸海鮮，白天在市場吃一頓午飯15元，是搬5噸貨的酬勞。 　　2012年出獄后，郭允龍做過海員，也做過礦工，六年前來到沈陽，一直在海鮮市場干活。郭允龍服刑時，村里修路征收了家里的房子，他回家才發(fā)現(xiàn)家沒了，老母親隨大哥住在本溪市。 　　八年來，郭允龍不時借朋友的車回村討要說法。他是沈陽新民市周坨子鎮(zhèn)人，按照村里和鎮(zhèn)里的說法，他家的房子是被無償征收的，沒有補償。 　　他不信，也不敢多問，提出村里給他撥一小塊宅基地讓他另建房屋，也被拒絕了。他不會上網(wǎng)，托朋友將此事投訴到沈陽市便民網(wǎng)，回復(fù)是“信訪工作人員多次協(xié)調(diào)未果，告知其訴訟到法院”。但他說，沒人聯(lián)系過他。 　　他想過去鬧事，不過立即被自己否決了，不能再回監(jiān)獄，“（監(jiān)獄）給我整服了，徹底服了?！? 　　生活把他打磨成一個面帶苦相的普通中年人，他和這個年齡的多數(shù)打工男人有一樣的煩惱，在大城市買不起房，同時要養(yǎng)活一家老小，面對溝溝坎坎也束手無策，只能逆來順受。 　　要走正路 　　付廣榮幫助過上百號重刑釋放人員，多數(shù)是小馬的獄友。反差最大的有兩個，一個是郭允龍，另一個是范三。 　　范三今年54歲，遼寧撫順人，因非法持有槍支、故意傷害、搶劫、盜竊、涉毒前后5次入獄，累計服刑23年。 　　范三在撫順有名有號，2013年最后一次出獄后來沈陽投奔付廣榮，戒了酒，決定洗心革面。 　　付廣榮對范三抱以厚望，用多年積攢的社會信任為他擔保，殯葬店老板雖有一百個不情愿，礙于面子還是收留了范三。很快，范三成為一家殯葬店的骨干員工，付廣榮又為他操辦了婚事。 　　人生過半，命運的軌跡終于開始向好的方向發(fā)展。但隨著付廣榮公益項目的名氣越來越大，范三身邊再次聚集起一批舊友，他重染惡習，把結(jié)婚不久的妻子也打跑了。小馬隱晦地提醒過付廣榮，別看錯人。 　　付廣榮看不下去，對范三說，沈陽容不下你。范三不愿走。最后，付廣榮托范三原來的大哥帶話，他才離開沈陽。 　　5月10日是母親節(jié)，范三給付廣榮發(fā)微信祝福。她沒辦法原諒范三，沒回微信?！拔乙郧皩λ度肓硕嗌傩难?，現(xiàn)在對他就有多失望?！备稄V榮邊吃晚飯邊嘆氣，“也不是全能變成好人吶。”這對她是一個打擊。 　　但她至少對他們變成好人抱有希望。晚飯后，她和小馬、郭允龍、老兵、小手聚在大勝子店里聊天，話里話外繞不開一個主題，要走正路，活得像個正常人，過普普通通的生活。 　　窗外開始下雨。細密的雨線被風吹得歪歪斜斜，路燈的燈光被切割成一縷縷金黃色。 　　眾人在沈陽的雨夜中道別。小馬和郭允龍難得奢侈一回，打車回家。老兵開著新車送小手。 　　雨夜之后將是新的一天。小馬和郭允龍會見到堆積如山的冰凍海鮮，老兵會在妻子的服裝檔口里和外甥商量搞直播賣衣服的事，小手會騎著他那輛老年電動助力車，在沈陽的地鐵口擺渡陌生的年輕人，辣椒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進入醫(yī)院的住院大樓。 　　路燈下，付廣榮等的出租車終于到了。上了車，她從車窗里望了一眼大勝子店門口那群和她揮手告別的人，又嘆一口長氣，“都是苦命的人啊。” 　?。楸Ｗo當事人隱私，文中除付廣榮和郭允龍外，其余人物為化名） , 。